昏迷记

第3章 大叔的笔误

（一）

“没想到呵！你在人间反倒成了一棵树……正当我痛苦万分，惊慌失措时，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，把我吓了一跳。

我扭头一看，是昆仲大叔，鬼老头两天来一直在我旁边徘徊。现在看来，大叔的出现，不是一个鬼也不像一个神。尽管人类有史以来已经创造了许多神，诸如华族的玉帝、观音、阎罗，以及外族的耶稣、安拉、撒旦等等，但与这件事不相干。

实际上，幽明两隔，在我与大叔后来的交往中，他的言行倒更像是一个讨伐命债的人，而我偏不认这个命。事情就这么僵持下去了。那天，我问他：“干嘛老跟着我？大叔扬起黑袖袍，当即说了一大套：

“这件事太荒谬了，本来呢，我已经做了登记，是不可更改的，偏偏又来了个出租车司机，把你的身体送进了医院；而你呢，当时因为怕痛，自己不能够钻回躯壳。总之，这可能是我的一个笔误，但这无关紧要。问题在于，说你死了吧，医生正在抢救你的身体；说你活着呢，我又拽住了你的灵魂。你现在的状态，完全有悖于造物的逻辑和秩序。你呀，简直就是一个，两边都拿你没有办法的谬种！

这老头在胡扯。首先，在世时，我就不是一个怕痛的人。我做木工时经常弄伤自己，有一回操作电锯，不慎切掉了我右手的小指头。还有一回我砍削铁桦树，斧子脱手砍在我的脚背上。那算什么痛？我抹点草纸灰止住血就算了。我师傅说过，手艺人没有不受伤的。过去的日子，我没有动不动就昏死过去，什么活儿都不干了。

其次，事情明摆着，正是昆仲老头的混账“笔误把我搞成了现在这样。可他竟然说“这无关紧要，甚至好像说，出租车司机不该突然出现，医生也不应该救我；居然说我是一个两边都没有办法的谬种！老头还说：“一场车祸，这不能怪我。事情搞成这样子，都缘于人世间的不确定性。

“人世间？我嘀咕道，“好多人生的快乐，我还没来得及享受到呢。我本来年底就结婚的，新房都装修了。可如今，爱情完了，家庭幸福没了，所有的一切都不可能了，还弄个不死不活的躯壳摆在那儿，无休无止的折磨我的亲人。想当初，我拼命赚钱，无论多累，只要她一个亲吻，一个笑容，我就心满意足了。那个时候，小芸多么阳光快乐，我们常在一起看成龙的电影，听周吉伦的歌，还有美国的汤姆汉克斯、歌王迈克尔杰克逊……

“这些玩意儿，你现在也可以看，可以听的嘛。大叔不屑于，打断道。

“问题是，我再也不能与女友一起分享了，留给她的只有痛苦和眼泪！

“说到底，你还是想活下去，还是没明白死亡究竟是什么。

“死，还能是什么？不就是埋在棺材里，烧成灰装在盒子里的吗？这两种东西，我过去不知做了多少，还有不明白的吗？

“不是你说的那样，小子。也许，只有让死亡亲自来做出解释了。

我一听就觉得老家伙又在糊弄人，难道死，还有个形状存在么，那会是什么样子？我惊疑四顾，但见昆仲大叔拍拍手，我感觉空气在震动，于是死亡真的出现了。它大概来自天边，或就近的什么鬼地方。乍看起来，它没有具体的形状，无色透明，忽隐忽现，绕着我不停地转圈儿。在我看来，它也就是一团和气，并非如常人描述的凶神恶煞。

（二）

这团气萦绕放大，笼罩了我。仿佛暮霭在翩跹，且能发声。柔和的声音十分清晰，乃是人类听得懂的语言。以下是我当时听到的，关于“死的自述：

——这位朋友，我代表死亡，感谢您给了我一次正名的机会。一直以来，一说到我就充斥着恐惧、绝望、黑暗、腐朽和没落。恰恰相反，我至少可以从三个层面予以驳斥。基于人性的枷锁，我首先是崇高与卑下的终极定义。面对我的临近，有的人光明磊落、大义凛然，有的人卑俗下贱、苟且偷生——这些事，在顺境与逆境、堕落与抗争中最为典型；因为有我，人生才能界定正与邪、善与恶，追求光明而唾弃黑暗。

——此其一，其二，鉴于自然赋予人类的不和谐还很多，我应是生命进步的阶梯，世界因我而更新。假如没有我，万物何以充满生机，哪里还有鲜花和少女？即使春天到了，满目老朽、暗淡无光，人生还有什么幸福快乐可言？其三，我还是道德的最高约束，比如将罪犯判处死刑；若没有我的威慑力，社会秩序如何维系？同时，我也是人间最公平的象征，无论显赫一时，还是潦倒终生，时候到了，我都一视同仁。

——这就是我，与生俱来，休戚与共。历来对我的贬义和排斥，不是白痴就是谎言；即使对我充满恐惧的，仍不过是愚昧加自欺。在文学艺术里，我一直就是生、死、爱的三大主题之一。在生活里，我用痛苦鞭策生，用时间催促爱。生命之于我，不过孪生姊妹，存亡荣辱，只争朝夕。在我过往的经历中，他们的最后一刻，有的令我肃然起敬，也有的让我嗤之以鼻。诸多种种，正如坊间有过的一句话：“评价一个女人，看她嫁什么样的男人；而衡量一个男人，看他有怎样的死法。

——我至今难忘，布鲁诺在火刑中高喊：“地球在转动呀！我也忘不了诗人济慈的临终绝句：“我感到雏菊在我身边开放……当然了，也曾有个被美食撑死了的皇上，驾崩之际还降旨：“把那个厨子的头给我砍下来！也曾有个财迷，口含人参三天伸出两指头，原来有两个小钱藏在他的鞋垫里。我见过的死样可谓多矣，当然也包括人文精髓、盖世枭雄、蚍蜉人渣，人类有史以来的墓志铭，所谓“流芳百世，遗臭万年，咎由自取罢了。

——作为死，我无处不在，也毫不留情。人的一生，有几千种可能走向我！有的与我擦肩而过，有的在劫难逃。一般来说，我既是生的开始也是它的终结，能活着就是一种奇迹。当你认识我时，可能会更珍惜生命，也可能怕得要命；实际上，按照科学的解释，所谓物质不灭，尸体都化作了尘埃，唯有人的思想可以永存。作为最后归宿的我，必有一个永恒的寄主，即意志的载体。那么，它们在哪儿呢？

——它们可以是绵羊和它吃的草，也可以是火焰和它的灰烬，还可以是蓝天、白云，或日夜奔赴大海的小溪。世间随处可见的什物，都将是逝者永驻的地儿。但是，载体的选择不是随心所欲的，人的毕生追求之物，便是其死后的居所。人的意志转移，必将和他生前的行为保持一致性。这就是说，人一生的欲望可能很多，到了我这儿却不能挑三拣四；先前怎么活过，死后移作他物，也不过如此。这是一个万世恒定的法则。

——作为人，你肯定会问，这个法则是如何产生的？那是在三千年前，当时还没有关于死的规定，所有的灵魂都是自由选择；种田的死了，都跑进了水里，铸剑的亡了，都挤进了火里。由于水火里聚集的人气太多，结果搞得禹王时洪水滔天，浮尸百万。汤王时大旱七年，赤地千里。那阵子，哀鸿四野，饿殍遍地，甚至易子而食，生物世界惨不忍睹。

——大约公元前400年，先秦出了几个明白人。他们在今河南殷墟开了一个会，会上就万物衰亡的趋势，明确了生与死务必保持一致性。因为，当人的意志过于集中某些事物，比如王权、土地、黄金、石油，以及锦衣玉食、奢侈消费，必划分势力范围。其结果就是连年征战、天下大乱、生灵涂炭，连人在内一切生物都将活不下去！从人类产生及至一千八百年以来，世界自从落在人的手里，事实正是如此。

——然而很可悲的是，这个规定自产生并由我具体实施，已经有好几千年了。可是迄今为止，有多少人知道它的存在呢？恐怕除了你，绝无仅有。它难就难在，人们总是要见到了我，死到临头了才明白这个道理！这就让世界的前景，始终陷入无望的困境。正如我先前讲的，由于人类整体的愚蠢，不但给我罗列了那么多可怕的谗言，还偏信妄语，也给自己编造了许多根本不存在的东西。

——其中最荒谬的，就是天堂和地狱的鬼话，并以宗教信仰的模式广为传播，胡说什么善人死了会上天去，和神仙一起共享永福；恶人死后将打入十八层地狱。哪有这回事呀？如果真有天堂，世界就不该有饥饿、瘟疫、掠夺和战争；如果真有地狱，人类就不会有贪婪、自私、冷漠、怯懦。因此说，天堂是不存在的，而人，就是自己的地狱。

（三）

“哎呀，你讲了那么多，烦不烦……我耐心地听到这会，终于问了一句，“这些大道理，对于我的生死，究竟有什么用？

“那好吧，我来解答你面临的难题。它就地转圈儿，继续发声，“关于生死，就你我来说，也就两件事。在你那边要收尸火化，在我这儿要移物安魂。如常言说的，我是一个噩兆，这就要看逝者过去的生活内容了，包括在世的观念和行为。因为人生的意志，必将通过所承载之物，重现于这个世界。以你为例，生为木匠，死了可以是一棵树，或者其他，都无不可，但绝不可再为人！

“哪还有什么意思呀！我凭空喊起来，“那我不就白活了吗！这一嚷嚷，搞得那团气憋住了似的，蜷缩在那儿，嘀咕：“朋友，我讲的这些，你怎么就不明白呢？也许你认为，这是物理的玄理论，但它是客观存在的呵。

“我可不想是一棵树。我嘟哝，那团气大概也说累了，也不再言语。我见它渐渐地化为乌有，消散在空气中。临末，还听到它传来了一声叹气：“唉，我算是白讲了。朋友，但愿你好自为之……

“廖包蛋，你没有白活呀！这时候，昆仲大叔插话，“人活过的一生，在世的思想和言行，不可以强制于他人意志。之所以不能再为人，是因为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，奠定的特质和个性，只能在他物里延续，以期进化我们未来的世界。

“不管你什么世界，我可是还没死哩！正躺在医院里救治。我仅以现状，据理力争。

“这个嘛，事出有因。大叔也有点泄气了，“人间的事儿，我是管不了的。就是说，在人性的枷锁没有解开以前，你只好维持现状了；或者医生救活你的命，要么死后变成树，成为你的最后归宿。他停顿了下，又说，“不过，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。因为你还不是一个死人，正走在世界的背后……

“大叔，你什么意思？我打断问，他回应道：“我的意思是，就目前来看，你徘徊于生死之间，既可与我的世界沟通，也可以从世界的背后，晓谕那些活在世上的人，若是今生一意孤行，两个世界都没有希望。因为物质不灭、总量不变，只是形态的转化。

“那又怎样？照你的说法，我死后为树，将永驻在树里，感同身受树的一生，遭人砍伐、焚烧，切削、锯刨。这么痛苦，我受得了吗？

“怎么就受不了呢？伐木焚烧，给人带来温暖；做成房屋，为人遮风避雨，打造家具，成家立业，生儿育女。这些个，都是好事情呀。

“你说得好轻松，我做木匠的死了是一棵树，那杀猪的死了就该是一头猪了？但要是树给砍了，猪给宰了，你所谓意志又该摆在哪儿呢？

“树砍了还有新生的树，猪宰了就扩建养猪场。总之，那就是人类自恃的选择了。其实呢，有时候人连猪都不如，更何谈超越一棵树？我是说，因循造物的本意，是要让人的生前与死后融入自然，并合理的延续下去……

老头絮叨时，我在想：人与物、生与死，这之间的联系究竟咋回事？以前不曾想过，现在想来真让人头疼。好在我们鬼扯时，一只鸟儿飞过来。它在大叔耳边唧唧直叫。老头说他有事得先行一步，一走了之。

“唉，我要再为人。我叹口气，返回六医院。我看见我的身体依然躺在床上，头上缠满绷带，身上打满了石膏。透视进去，可见断了的骨头已经对位，全身插满管子，有液体注入流出。我的脸还是稀烂，像狗啃过的羊头。我环顾四周，父母不在，想必是张罗医疗费用去了。我的女友伏在床前，泣不成声：“你成了这样子，我该怎么办……

是呀，我该怎么办，都因那该死的笔误。现在的我，踯躅在生死的夹缝中，不但自己遭罪也殃及他人。眼见她泪流满面、精神恍惚，我却滴泪不出、溢于言表。女友才23岁，我俩相差九岁。她会一直守着这个活死人吗？平心而论，任何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，都难当此事。我想起了不久以前的好时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