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代风华

第13章 将军的演讲

施予一浑浑噩噩地拖动脚步，当他抬起头的时候，已是身处一处山谷中的村庄。

听说这里是杨村，起码原来是这么叫的。现在倒是不知叫什么名字，村里的人或死或走，再找不到一个姓杨的本地人，只驻扎着不到两百人的军队。

村庄三面环山，一面傍水。依山傍水的村庄，偏偏格外的萧条清冷。无人居住的房屋，长出杂草的田地，脏兮兮的野狗看到人来，幽怨却兴奋地摇着尾巴……

辽人还没打到这里，也许明天，也许后天，反正一定会来的,没人敢居住在这个地方。

香喷喷的米粥，热腾腾的窝头，领队的军爷没有为难这些流民，此外每人还领了些干草。就连那些掉队的流民，也被垫后的一小队骑兵归拢过来。

这些军爷看起来倒有些与众不同。有见多识广的，认出这是王定边的部队。信都王家，世代领兵，满门忠烈，在军中颇有威望，算是周朝一等一的将门。

王定边是大周名将，究竟多有名，施予一不甚清楚，总之起码是跟施彦极一个级别。王定边的父亲王将远老将军三朝名将，军中之魂。纵观整个周朝，能让辽人正眼相看的，只有徐家、施家还有王家出的寥寥几个将领。

如今连王定边打得都只剩千余残兵，可见前线战事多么惨烈。

不远处的窝头堆积如山，冒着仙气，却无人敢上前哄抢，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窝头，有些畏惧，也有些渴望。

那个冷脸的将军说，窝头管够。

听起来挺玄乎。

直到一大堆窝头真的发放到自己手中，流民们仍旧愣了好长一会儿。终于有人拼命啃咬手中的窝头，将嘴巴塞得满满当当。

除了一条命，好像也没什么值得骗的东西。

他们已经很久没吃过饱饭，究竟多久，反倒不记得了。很多一起走来的人都饿死在路上，能活下来已是颇为幸运，做梦都不曾想过，这辈子，有朝一日居然还有吃饱饭的一天。

看到流民狼吞虎咽的样子，有好奇的王家军将士也拿起一个窝头塞到嘴里。除了噎人，没什么味道，却不知他们如何能吃得这般香甜？

“我知道，你们多是寿阳逃难而来的，是辽人让你们没了家……

见流民都拿到了窝头，王将军便走到了前面宽敞的田埂上，缓缓开口。将军中气十足，声如洪钟。语调虽然平缓，但是所有人都能听到。

眼见将军训话，流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。既是惧怕于将军，又是舍不得来之不易的窝头，时不时低头看着手中的窝头。

不知将军要说些什么，也不知说完后窝头还有没有……

王定边有些无奈，他竭力拉出个笑脸，想要显得亲和一点，脸上有些抽搐，笑容也格外难看。

让他来说一席话，实在有些要命。

王定边硬着头皮继续道：“你们逃难到乐平，又被那些狗娘养的差役抓来当兵，一路鞭打，心里都是怨气。我知道，你们很不容易！没能看顾好我们的家乡，我心中有愧！我王定边，带着王家军，给你们赔罪了！

说完，王定边卸盔端举，低头抱拳行礼。那千余士兵看着大将军行礼，也跟着一起行礼。

盔甲挤压碰撞，发出凌乱却规整的脆响，让人心头一震。

“王将军……

流民何时见过这么大的官？这些张扬跋扈的军爷居然给他们行礼，他们哪里受得起？最要命的是，那个大将军也给他们行礼！

离王定边较近的几个流民惊慌失措，手中的窝头掉在地上也不敢去捡。将军给他们行礼能怎么办？

噗通……

最前面的那个流民两脚一软，直接跪了下去，随后大家都反应了过来，噗通噗通都跪了下去。

施予一有些头疼，都跪下了，他总不能站着吧？实在有些招打……

尼玛！老子第一次给活人下跪！

王定边也有些懵，他直起身来，诧异地看着这些跪了一地的流民，怎么还跪上了？

伸手去扶一个流民，把那个流民吓破了胆。王定边神力惊人，却是死活把那个流民拉不起来。不仅如此，那流民身体一软，直接伏在地上，脑袋砰砰砰地在地上撞个不停。

“都他娘的给老子起来！王定边怒喝。

这招倒是管用，军爷说啥就是啥！流民们吓得一哆嗦，颤巍巍站了起来，他们面色却更加惶恐，好像把将军给惹生气了。

这帮人……真的能当兵吗？

王定边揉了揉太阳穴，有些迷茫。

心中暗叹了口气，抿了抿嘴唇：“刚才说到起来……不对……

他努力想了想，突然加重了语气：“但是！这不仅是我们的失责，也是你们每个人的失责！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家乡，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！

嗯，接上了。

“你们是没有尊严的流民！你们妻离子散，你们失去了亲人，失去了家乡，连饭都吃不起！而且，从今天起，你们又多背负了一个屈辱的称号——你们是俘虏！是最卑贱的人！

王定边疑惑地望向人群，被自己这么一顿臭骂，这些人怎么连个表情都没有？

片刻之后，将军忍着尴尬继续开口道：“但我知道，这不怨你们！没有人愿意生来就低人一等！没有人愿意当俘虏！要怨，只能怨辽人！怨这世道！这狗娘养的世道！

场面再次陷入了短时间的寂静。将军越发迷茫地看着人群，流民战战兢兢地望着将军。

施予一看着将军满脸痛苦的神色，差点笑出声。这将军看来不怎么会做动员，居然忘了找托！

“这狗娘养的世道！这狗娘养的世道！稍许犹豫过后，施予一振臂高呼。

但是只有一个人的附和显然更加尴尬，流民们俱都错愕地望着施予一，他们不明白，将军在说话，你喊什么？

总算得到想象中的回应，将军稍有欣慰，可这声音听起来怎么怪怪的？

将军看着那个小孩，只见他一人举着拳头在那里上蹿下跳……

施予一脸红了。他向斜后方瞟了瞟，还好，油老三还在！于是咧着嘴角，从牙缝里道：“跟着我喊啊！

油老三好像听到施予一在叫他，但是没听清楚：“什么？

“我说你跟我喊！

“喊什么？油老三疑惑不解。

施予一豁出去了！

“这狗娘养的辽人！这狗娘养的世道！施予一大吼。

“这狗娘养的辽人！这狗娘养的世道！

喊话的变成了两个人。

逐渐有人反应了过来，于是喊话的变成了五个人，十个人，最后终是所有人齐声大喊。

吼声震天动地，响彻了整个山谷。

起先声音有些敷衍，逐渐就带了情绪，然后越来越炽烈。

王定边凛然，面色坚毅，望着远处的小孩，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。

这些兵也许真的能用。

任由流民嘶吼一阵，王定边举拳，一瞬间，呐喊声戛然而止。

倒不是出于将军的威严，却是流民惧怕惯了。军爷发令，更何况是大将军发令，所有人立刻安静下来。

“可是，怨辽人，怨这世道，又有什么用呢？你怨辽人，辽人就滚回去了吗？你怨他，他只会变本加厉地欺辱你！他会杀你父母，辱你妻女，烧你房子，毁你家乡！你怨世道，世道难道就会变好吗？你怨它，它只会压得你喘不过气来！直到你死去，再没有力气埋怨它！

将军声音高亢，冷漠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。只是将军的眼神更加凌厉了，长长的刀疤抽动着，倍显狰狞。

“我们都是男人！正因为是男人，所以没有人帮你！没有人体谅你！没有人宽容你！更没有人可怜你！看重的东西，得我们自己去守护！想要的东西，只能靠自己去争！

“你们，曾经只是一群贱民！曾经只是最卑贱的俘虏！但是今天，我给你们一个新的身份！你们将成为王家军的一员！成为这大周朝、乃至这世间最高傲的军队！我给你们机会，让你们用生命和双手，去把失去的尊严和家园，抢回来！

王定边的演讲挺让人感动的，起码施予一这么觉得。只是那些流民仍旧没有什么反应，所有人一言不发，周遭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。

“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，没错，我打了败仗，我的弟兄们打了败仗！我们没有打过辽人，丢了城。但是，我告诉你们，我们从始至终一直在战斗！王家军不曾后退过半步！我和我的八千弟兄，奋战了一天一夜！打到最后只剩一千人！他们不丢人！他们都是好样的！站在这里的，还有没能站在这里的，他们始终在用生命，守护着自己的家园！将士们，给我抬高你们的头颅！你们是打了败仗，但是你们不丢人！谁敢埋下头，我剁了他的脑袋！把你们的头都给我抬起来！

王定边一声怒喝，所有的王家军俱都抬头挺胸，站得笔直。他们面容悲戚，又高傲不可一世。

施予一这才看到，这些战士全都受伤挂彩，满脸疲惫。他们的眼眸都快睁不开了，不妨碍仍旧庄严肃穆，睥睨四方。

“我们在寿阳城外厮杀一天一夜，直至寿阳陷落才开始突围。寿阳没了，还有乐平！乐平没了，还有壶关！辽人要打，我王定边便陪他一直打下去！就算打到洛阳，我王家军也陪他一直打下去！你们有的人死过一次了，有的人死过好几次了！我知道活着很不容易，但是，当辽人踏过这里，我们便没有人能活着！那时候，即便是死，也只是屈辱的死，你们依旧是贱民，是俘虏！横竖都是一死，敢不敢跟我去咬掉辽人身上一块骨头？

王定边不解地看着这些流民，他们始终安静而畏惧。似乎无论怎样的话语，也听不进他们的耳，打动不了他们的心。

过了好长时间，终有一个老叟畏畏缩缩站了出来。

“大将军你莫难过，不就是打仗吗？俺跟你干了！大道理俺听不懂，你管我一口饭吃，我给你卖一天命！死不死的俺不在乎，就是饿着死太难受。

老叟说着说着，倒是有些不好意思，咧开一口黄牙，呵呵笑了起来，脸上满是褶皱。

王定边愣了片刻，随后跟着笑了起来，周围的将士们也跟着笑了起来。

施予一没有笑，那些流民都没有笑。施予一知道他们不是说笑，他们很认真地看着王定边。至于那些贱民、俘虏之类的咒骂，没有人在意。流民被骂惯了，平日里更难听的辱骂他们也听过。这些流民根本不懂什么民族大义，他们只知道自己快要饿死了。他们只知道食物多么珍贵，只有挨过饿的人才知道食物多么珍贵。只要有口饭吃，天涯海角，哪里去不得？他们只剩下一条命了。

“我管你们饭吃！我王家军的将士，从不饿着肚子上战场！不仅如此，我还给你们发衣服！

“那感情好！俺跟你干了！大将军让我干啥我就干啥，但凡后退一步，就是蹲着撒尿的！

老叟接过王定边递过去的窝头，他的手黑乎乎的，窝头也被弄得很脏。老叟一个劲地塞到嘴里，浑然不觉。

听到管饭的那一刻起，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。当不当兵，打不打仗都不要紧，就是今天死明天死他们也不怕。

将军说有饭吃了！天天都有饭吃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