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云生处有人家

第15章 镇上罗家：归宗

天黑尽的时候，景春才回了镇上罗家。后门处，罗书影提着小灯笼在等她。

“景春，你终于回来了。罗书影朝她飞奔而来，她很少这样的花容失色，像一只受惊的金丝雀。

“怎么了？景春挽住她。

今日的消息，已经在罗书影的心头压了她一天了，还好景春回来了，不然她得带着这个思想包袱过夜了，她启唇对景春直说：“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冯念芝姐姐吗？

景春点点头，“她怎么了？

“今日午后冯家来人送年节的贺礼，我母亲请他家夫人、大姑娘得空来玩，那知送来的管家却说圣上定亲的旨意下来了，如今正忙得很。细问才知，原来冯姐姐被指婚给分封在西面那位老王爷的儿子了，正月底就完婚！

“王爷的儿子将来承继了王位，一辈子注定是非富即贵的。景春以为是不碍事的。

可罗书影的语气轻柔得像这盏小小的灯笼里的光：“景春，你不知道，这个老王爷很不受宠，封地都是些最差的地界，如今圣上在撤藩，你说，冯姐姐嫁过去有什么日子可过，何且，她早心属他人！

“这样啊，这的确很难办了，的确是苦了冯姑娘了。不过书影，你一定能顺顺利利的，你一定会如意的。

罗书影长叹一口气，拉着景春回房去了。

时间就这样一直过，直到三月底，就在罗书影快放下悬着的心时，罗家接到了圣旨，旨意是：

嫁入京城，嫁给许武安。

许武安，本是冯念芝要嫁之人。

许武安，京中，最年轻的将军。

本朝重文轻武，一个有名无实的年轻将军，实在是算不得什么。

而，就在罗书影最六神无主时，陈富贵找上门来了，非要接景春回家，说有急事。罗家书影只好让景春暂回。

景春在回陈家坡的路上，陈富贵和她说了个大概：金满粮的弟弟在战乱时并没有死，如今寻人来了，要接玉楼回去认祖归宗，玉楼死活不肯走，非要见她一面。

景春听了这消息，恨不得长上翅膀，飞到玉楼的身边去，为他做主。

直到，景春看见陈家堂屋里坐着的女人和男子，那通身的气派，就是罗家的老爷和夫人也是有得比的，她顿时莫名地慌了起来。

陈家的人都在，玉楼正站在大周氏的身旁抹泪，见景春回来了，玉楼忙跑来抱住了景春的胳膊。

“你就是景春？那女人对她从上往下地打量了一番道。

“景春是吧？我听玉楼哥儿的舅母说，你已是陈家的媳妇了，算起来，和咱们哥儿没有什么关系，所以.....我们也无需知会你，只是咱们哥儿，他重情重义非得见你一面才肯走。女人挥了挥手帕，有些不耐烦。

陈大只管抽烟，倒是大周氏擦干眼泪，对景春解释道：“他们是玉楼的亲叔叔派来的，这就要接他回去认祖归宗呢。

玉楼该何去何从？她惴惴不安，诚惶诚恐。族亲，她曾经无数次幻想：有人会来寻她。然而并没有，反而是来带走与她相依为命的这个少年。

“你们说族亲就是族亲，怎么证明？景春抱紧了玉楼。

这时大肚子的周桂香进来添茶，路过景春身边小声道：“他俩是玉楼叔叔府上的管家和管家婆，人家是拿了族谱来的，上面有金满粮的名字。

“那又怎么样，金叔说他的弟弟死了，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拐卖儿童的人贩子！景春反驳道。

这时，陈大接话，大声斥责道：“你金叔和他弟弟躲避战乱的时候，他不过才十多岁，玉楼一般大，他哪里就会分辨人的生与死？何况这是三十多前的事情了，你个娃娃家的，你才来这里多久，你知道什么！

“好，既如此，该见的见了，我们也就不耽误了，我们准备即刻返程，家里老爷夫人盼得急！那华服的男子站起身来，完全失去了耐心。

“阿姐，我不要走！玉楼忙躲到了景春的身后，紧紧地抱着她，哭嚷道。

“急什么！你们的来路我不清楚，不许带走玉楼！

这时，一向不爱在人前张扬的大周氏发话了：“你爹找人看了金家的族谱还有金老爷的亲笔书信，信中描绘的与你金叔曾经说过的没有差别，是亲兄弟无疑了！她走了过来，抚摸着景春的肩膀，劝道：“跟着我们，玉楼总是吃苦的，孩子，玉楼如今是掉进福窝窝里了，放他去吧。

闻言，良久，景春对那俩人道：“我和玉楼单独聊一下，不会耽误太久的。

那妇人摆手，“你们姐弟情深，定是难舍难分的，罢了，许你们快快话别！

西厢房内，玉楼环顾四周，想着这是他娘亲住过的闺房，还是他们姐弟俩相依为命的场所，他的眼泪就涌了出来。

“阿姐，你真的不要我了吗？

玉楼看得懂：他阿姐刚才动摇了，她最后的接受与妥协此刻正刺痛他的心扉。

“阿姐，你是真的不要我了吗？见景春不答，玉楼再问。

玉楼不明白，他的话正如针扎一样，虽轻如浮萍，但此刻左右了她所有的情绪。

“玉楼，好弟弟，我虽不愿与你分别，可是，我不能阻止你去过更好的生活，去接受更好的教育，将来，你甚至可以很轻松地拥有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啊。景春沉声说道，这些话就这样鬼使神差地从她的嘴里说了出来，她不知道玉楼能不能懂。

“阿姐，没有你的生活，一切还有什么意义！

景春只当玉楼的这话是孩子气，她苦苦一笑，想摸摸他，他躲开了。

“景春，玉楼忽然叫她：“你今年十六岁了吧？

景春：“嗯。

“我也十岁了，我长大了，我再也不想叫你阿姐了。

“随你！

而后是沉默。

面面相觑片刻，景春含泪玩笑着：“现在不叫，以后你也叫不上了，不是吗？小玉楼，阿姐恭喜你认祖归宗，以后我要叫你金玉楼了！

玉楼眼眶又热，滚下泪水来，他抿了下唇，还是张口唤了声：“阿姐。

“是了，带着这样的笑容去过你应该过的生活。

“阿姐，他们为什么不要你同去？

景春笑了笑，“真是小孩子，我现在是陈家人了，这里就是我的家。

“阿姐，有你的地方才有家，我不想走。玉楼言之凿凿，像说着誓言一般。

“你就当你是像李瀚夫子一样，是出远门求学去了，等你学成，我们总能再见的。她尽量让她的语气听起来平常。

回来的路上陈富贵说了，这是最后一面，金家要让玉楼和这里断得干干净净，来人不曾说过金家现家住何处，只说了金老爷是官身。

这一面，就是永别了。

景春转身擦去眼泪去收拾玉楼的衣物，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收拾的，破衣烂衫金家肯定是看不上的，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。

忽然，门被陈富贵推开，他一把抱起玉楼，然后在所有陈家人的注视下，把玉楼被塞进了马车，景春克制着她的情感，像其他人一样麻木地送别她最亲的人。

“阿姐，阿姐......

这一声声，有如盖章立契，都彰显着她在这个少年生命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。

马车远去了。

往山的那边去了。

消失在山涧丛林处。

景春瞬间鼻酸得要死，眼底闪烁起来。她撑住鼻头，扶着院墙，一步一步回到了西厢房。

才关上门，就开始嚎啕大哭起来。

“走吧走吧走吧，玉楼，......再见了，我的小小少年。

夜里。

黑夜里，烛光中，景春的脑中不由浮出少年的脸。一颦一笑这个词，可能永远都无法形容他那样的一张面孔了，因为它总是那么乖巧、静默，野性又温柔，同时又谨小慎微。他自幼失去双亲是什么感觉，本该活泼开朗的年纪就会变成这样的吗？如今，她再无人拥他入怀，他也不必不得不把他小小的自己铸成盾，直面风雪，去呵护他心中所爱的了吧。

去了他该去的地方，他的童年又是什么样子呢。

景春不敢细想，心头泛起难言的酸楚和痛苦。

玉楼，愿你的未来：

如山如海如云，自然自由自在。

别了，金玉楼。

你要做个阳光开朗的少年郎。